【琅琊榜/苏靖】惘中人（章一）
第一章
萧景琰是在一天后发现不对劲的。
那时他才刚刚从将近半月的昏迷中苏醒，整个东宫，乃至大半个后宫都是一副又哭又笑的模样，太医和被差来问候的宫人们来来回回的乱窜，差点儿跌作了一团。
颇为可笑的是，且不论当年祁王还在的时候天家是如何的人丁兴旺，便是后来废太子和誉王争做一团之时，怕也是从来没有人想过，这大梁会有担心皇嗣的一天。
可偏偏到了最后，圣人老迈，最无心皇位的那一个当了太子，而剩下的，却都是或孱弱或年幼，再无一人可替了。
奈何萧景琰在入主东宫的不久，就累出了病。
这一病病了数月，到最后几乎是缠绵病榻，不能起身的程度，原本还只是瘦削的青年在床上躺了好些日子，竟只能用瘦骨嶙峋来形容了。
而不止他瘦，东宫上上下下，以至于芷罗宫的人也都跟着瘦了一大圈。
便是那位在赤焰一案翻案后便称病不再理事的圣人，不知是因为内心的折磨，亦或是被疏于照料，也清减了不少。
只好在最终，萧景琰还是醒了过来。
在他彻底的陷入昏迷失去意识的半个月后，迷迷蒙蒙的睁开了眼睛，冲着守在床边的静妃本能的喊了一声“母亲”。
再接着，便是一阵兵荒马乱似的的折腾。
尚是新妇的太子妃几乎要哭倒在他的床前。
她才嫁到东宫，先是撞上赤焰翻案，紧接着又逢边疆战乱，连带着她也被冷落了许久。好不容易冤案已翻，战乱且平，太子偏又忙于朝政，几乎夜夜宿在书房。再到后来，竟是一病不起，性命堪忧。
而素来沉稳冷静的静妃亦忍不住半掩面孔，扶着床榻喜极而泣。
她是医者，除了那些神色闪烁不敢直言的太医，又有谁她比更清楚她的独子是如何的命悬一线，又是何等的心力交瘁、郁结成疾。
她疼惜他身上那些个大大小小不曾除尽的旧伤顽疾，却更不忍看他强忍着悲恸，去硬逼着自己去学习处理那些他过去从不曾在意过的政事。
萧景琰把自己逼得太紧，紧到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回忆故人，也紧到让他自己险些跟着那故人，一去不回。
万幸的是他终究还是回来了。
在被灌下了不少温补的汤汤水水，又被勒令着卧床休息了一天后，除去长时间卧床的酸痛和久未进食的虚弱外并不觉得十分难受的太子殿下，终于意识到了些许不对劲的地方。
“臣妾知道殿下与苏先生情意深重，但纵使殿下不为臣妾，也要为这东宫里所有的人，为静妃娘娘保重身体。”
“我知道你们感情好，也知道小殊这次多么不容易，可是他人已经不在，你难道还要跟着他，抛下我们所有人不成。”
“逝者已矣，殿下还忘宽心，这宫里，可还全靠殿下撑着。”
……
似乎是所有的人都在明里暗里、或迂回或直接的劝解他、开导他，要他凡事看开，莫要伤心过度，伤人伤己。
似乎在所有人的眼中，萧景琰的这一场生死之劫并不是因为旧伤复发和劳累成疾，而仅仅是源于林殊之死而心绪郁结，愤懑于心。
可萧景琰回忆了许久，终究还是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他当然是知道林殊的。
赤焰军的少帅，林侯和晋阳长公主的独子，他儿时的玩伴好友，琅琊榜首的江左梅郎。
但他也仅仅是知道罢了。
萧景琰知道过去的所有往事，知道他与林殊一齐玩闹长大，知道他们一同在祁王身边识字习武，知道他们与霓凰与景禹豫津之间发生过的诸多趣事，却唯独没有感受到，那一份被众人叨念不休的情谊。
他的这份知道始终像是隔了一层面纱，在脑子里朦朦胧胧的让人再也无法深入分毫。而他自己竟像是一个局外人，只是在过去的记忆里旁观过另一个“萧景琰”与“林殊”的过往，看了一遍“萧景琰”在“林殊”亡故后的抗争和消沉，也看了一遍“梅长苏”归来后的隐忍和谋略。
对那个金陵最明亮最耀眼的赤焰少帅，萧景琰欣赏赞叹，对那个才冠绝伦，多智近妖的江左盟主，萧景琰亦钦佩尊重。
然而却也仅仅只是看着、知道、欣赏、尊重，像是看了一出过于漫长的戏，虽然记忆深刻，却终究没有亲自体验来得真切。
可他偏偏又清楚的记得自己对其他所有人的感情，记得母妃、记得皇长兄、记得庭生、记得战英戚猛，甚至记得蒙挚飞流和仅仅见过数面的蔺晨宫羽。
他记得自己和他们见面时心里的想法和感觉，唯独对一个林殊，他只能看见，只能知道，却丝毫回忆不起当初该是怎样的心情和怎样的想法。
这分明是他自己的记忆和过往，却又不像是他自己的记忆和过往。他甚至只能用推算的方式去猜测自己当时应该产生何种反应，又该生出哪般情绪。
萧景琰纵然常被人说是耿直不知变通，却到底并不是真的蠢钝愚笨。他几乎是立马就发觉了这是自己这场大病后的意外，并且不动声色的隐瞒了下来。
默不作声的听着旁人不断开解自己的话，暗自里揣测着自己与林殊过去的兄弟之谊，悄悄的钦佩梅长苏的智谋和隐忍，也会因为他的欺瞒哄骗而皱起了眉心。
然而这诸多反应亦只是他如今的推算罢了，即便知道，却到底入了不心，刻不进骨。
他甚至还能颇有闲情的想想自己这遭大劫，是不是也能算作书上所言的情深不寿。
只是他的这些心思与推测，到底也只敢自己暗地里想过一遭罢了。
再睁开眼时，对上始终守在自己身边，神色难掩憔悴的静妃和太子妃柳氏，萧景琰却是丝毫都不敢露出端倪的。
这场病已经拖累了太多人，拖延了太长的时间，如今他既已经清醒了，便万万没有再让她们继续担心受怕的理由。
更何况那个和这症状唯一有所牵连的林殊，如今也早已经不在了。
习武之人恢复起来总是要比常人快上许多，萧景琰本就年轻，身体底子也并不差，加上如今放宽了心，自然也就卸下了浑身的枷锁。
这么一场缠绵了数月的病症，到头来竟只花了十来天的功夫就好得七七八八了，原本瘦的吓人的身子也一点一点的被静妃和柳氏给补了回来，虽说总也不见长肉，但好歹并不是那般形容枯槁，看着就让人心惊的模样了。
旁的人只道是萧景琰到底过了这道坎，见他身体一日好过一日，也不再像过去那般日夜操劳的折腾自己，便也不再常常提起林殊，或是梅长苏的名字。
哪怕是无意间提到了什么，见到他神色正常，甚至偶尔也能说上几句往事，才最终放了心。
琅琊山上，梅长苏的清醒却比萧景琰这边还要热闹的多。
他在床上躺了三月有余，昏迷着被蔺晨从战场上带了回来，昏迷着被无数珍贵药草吊着命，昏迷着被蔺晨冒着险用了百人换血的法子续命，昏迷着等待未知的结果。
他自己倒是一了百了，整个江左盟和琅琊阁的人却都被拖着，眼见着就憔悴了下去。
便是蔺晨和药王谷谷主素天枢一齐想尽了法子，也只能保他在这数月里的病情不见反复，人却终究还是昏迷着，总也不见醒来的迹象。便连京城里太子病重这样的大事，也没能让他们抽出些余力去关注，只想着皇室天家，总不至于给堂堂太子缺了照料，少了医治。
谁也不曾料到，梅长苏会在三月后的一日夜里高呼着萧景琰的名字醒过来。
他像是陷入了什么梦魇似的，皱着眉心呢喃不停，而后大喊了一声“萧景琰”，便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半天没有动静，将守在床边的飞流也吓的不轻。
好在飞流好歹还记得晏大夫交代的话，见梅长苏醒了，欢喜之余，便咋咋呼呼的满山叫人，只闹得整个琅琊阁的人全都围了过来。
“好了！人能醒过来，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纵然是惊才绝艳之如蔺晨，对于自己当初那般冒险的手法也是心有余悸的，此刻见着挚友苏醒，身体无恙，也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彻底放下心来。
“我说你这人倒是有趣，我们这么一大圈人围着你守了三个多月，好不容易把人给守醒了，你倒只会叫萧景琰三个字。”
切了脉，问了诊，见梅长苏除了虚弱外再无一丝旁的毛病，他也终于能分出一些闲心，拿来打趣对方。
“辛苦你们了，我——”
“得，客套话就免了，你要是真有心，就好好把你自己给捣腾明白了，就半年，半年之后你爱上哪上哪，爱找谁找谁，也免得大半夜的大呼小叫，把我这满山的人都闹得不安生。”
白衣飘飘的琅琊阁少阁主轻笑着用扇柄戳着梅长苏的肩头将人按回了榻上，悄无声息的封锁了梅长苏接触任何外界消息的机会。
“就半年，反正你那水牛太子病也好了，省得你知道消息又不得消停。”他心道半年的时间，足够梅长苏与萧景琰把身体都养好了，这两个人以后爱干嘛干嘛，总不至于再来折腾他这个江湖人。
而纵然是无事不知的琅琊阁少阁主，此刻也并不曾料到。
如今的萧景琰，脑子仍是记得林殊的，心却已经忘了。
